中国学生批判性思维能力真的是全球领先吗?
看点 近日,《纽约时报》载文指出,中国大学新生的批判性思维能力优于其美国和俄罗斯同学,但两三年后这种优势便消失殆尽。事实果真如此吗?为此,外滩君采访了加拿大麦克马斯特大学的董毓博士。他认为该报道与很多人的观察不尽相符,要了解真相必须先了解该研究报告的测量方式。而论及影响孩子批判性思维的因素,他认为社会、特别是知识分子生活于其中的文化教育传统,最为重要。 文 | 马用雷 编辑 | 闻琛 八月初,一篇纽约时报关于中国学生批判性思维能力的研究(见下图)引起热议。
但外滩君看到这则消息后的第一反应是,“怎么会呢?中国学生的批判性思维能力及其背后的应试教育,不是一直被国外媒体所诟病吗?怎么突然又受到褒奖了?” 为了一解内心的疑惑,探出背后可能的真相,外滩君专访了刚从加拿大飞回上海参加国内批判性思维相关会议的董毓博士。 在加拿大求学期间,董毓师从麦克马斯特(McMaster)大学批判性思维领域的知名教授希契柯克(David Hitchcock), 从1989年起一边求学一边当助教,1993年毕业,曾教授逻辑学、批判性思维、科学方法、知识理论和分析推理等课程。 他长期关注和研究逻辑学、科学方法论和批判性思维等领域。2008年起,和华中科技大学启明学院刘玉教授一起策划并进行了华中科大“点团队”种子班的批判性思维教育课程项目,并担任客座教授。学生对课程反馈很好,受益良多,多年来华中科大的批判性思维教育一直走在全国前列。 那么,既有北美教育经验、又对国内批判性思维教学实践有相当了解的董毓博士是如何看待这则报道的?他又有哪些切合中国家长和孩子的批判性思维培养建议?
B= 外滩教育 D= 董毓 B:在您加拿大的教学经历中,相比中国留学生,国外孩子给您留下了什么印象? D:根据我以前的教学了解,一般来说西方大学的任务还是很重的,大学生们阅读量很大。但同时,学生的天性还是贪玩的,一般还是能应付就应付,有时间就去酒吧。 所以,你可以经常看到和普通西方大学生比,那时的中国留学生更规规矩矩做作业,尽量完成课程要求,很努力,所以他们的分数比一般西方大学生不差。 不过,区别在全班最好的5-10%那一层上,都是西方学生,自立自信,思考能力强,常有独到见解,提出的问题也很有新意,且有分析有论证,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我那时接触的中国学生没有这些素质。所以,我们自己私下也说,最优秀的,还是西方白人的孩子。 B:您在华中科大试水的批判性思维教育的实验项目是怎样的?与西方相比如何? D:这是一个有篇幅的故事,简略地说,它是针对中国缺乏高科技领军人才这个缺口的教育而应运而生的。从2008年开始,在华中科大启明学院副院长刘玉教授领导下,一起策划了这个项目,并对她的“点团队”种子班进行尝试性教学。 课程主要面向理工生,采取小班教学(20-40人)的形式,并且结合国外学理和中国实践的教材,以培养学生探究和创新为目标,采用问题导向的批判性思维教学法。就这一点而言,这次批判性思维实验教学的范围、对象、目标等等都有明确的针对性。 其实从批判性思维教育在西方的发展历程来看,可以一直追溯到苏格拉底以问题为引导的“产婆术”,而后在美国以杜威为代表的进步主义教育运动中开始首次明确提出批判性思维这个概念,被称为“反思性思维”,强调的就是在深入反思我们思想的根据之前,要谨慎断言。 这套侧重理性、反思性的研究方法,本身就一直是西方科学的研究方法。在这样有意识地总结出来之后,就天然地与后来美国大力发展科学教育的目标结合起来,从而一直发展完善至今。 所以在北美,批判性思维是一种关乎学术探索、实证、判断能力的教育,贯穿于他们教育过程的始终。不仅仅是大学,在中小学的阅读、写作、科学教育和人文教育等各个学科中都有全面的融入。 比如项目式学习(project-based learning),就强调学生常规学科学习之外,要有能力独立承担或小组合作进行项目研究,从学会观察、搜集资料、讨论表达、提出问题,再确定研究课题等,一整套的过程都需要系统培养和指导。 正是在前面基础教育领域的不断强化,到了大学,才会再针对性地进行一些批判性思维技能方面的专门学习,向更加深入的科学研究领域进军。 而不像中国这样,基础教育的素质教育与大学要求之间明显是脱节的,这也就能验证了为什么西方大学中那些最优秀的学生还是西方的孩子居多。 B:您觉得国内孩子批判性思维的主要缺陷是什么? D:批判性思维是一种理性思维能力,同时也是一种理智品德,它需要德育和智育同时进行。 对国内的孩子而言,理性和开放的习性和能力都是弱项;在能力上,分析和推理等思维能力都缺乏训练。其中的突出部分,可见2011 和2012 年杜克大学关于中国SAT年度报告。 报告说,他们的调查显示中国学生最大的问题是出现在“比较和评价论点”这类题型中,因为这类题目需要学生剥离表象去探求文章的“前提假设”,同时对比不同作者的观点。这也成为中国学生“最大的软肋”。 这和我们的观察一致,我们的教材也在这方面有专门突出的训练。这两方面反映的深度分析和开放思维能力的缺乏,正是中国学生缺乏创新能力的来源。
B:理科生和文科生在批判性思维上的表现有哪些差异?一个孩子批判性思维能力的好坏可能与哪些因素有关? D:理科学生的理性思维能力要相对好一些,上面说的深度分析和开放思维能力和西方优秀学生比,依然是缺乏。但比文科学生好些,因为学科训练毕竟要注意实践和科学推理,不能说空话大话,不能模糊来写科学文章发表。 文科学生,目前来说,理性的意识严重不足,大量的学生本能地坚信抒情比论证更可信,骂人比说理更有力。 影响一个孩子批判性思维能力好坏的因素,是个大问题,如果具体聚焦在理性能力上,社会、特别是知识分子生活于其中的文化教育传统,是孩子们成长的一大环境。它的非理性,培养孩子的非理性。所以,在中国培养批判性思维能力,说容易做难。 B:您觉得国内教育在培养学生批判性思维方面存在着哪些主要的误区?主要差在哪里? D:简单地说,和上面的回答相关,落后是全面的,从批判性思维的精神到学术的能力,都缺乏。但首要的问题是缺乏批判性思维的精神。人说态度决定一切,如果讲理,那么即使讲得不好,也有办法提高。 问题是许多人学了些许名词和技巧,却没有相应的谦虚和谨慎的习性。如果学习批判性思维就是学技巧,特别是学批判别人占上风的技巧,学用一些逻辑词句来将论证对手弄晕,这不是学批判性思维。 我们不能一方面在讲台或论坛上宣讲理性、反思、公正、开放,一方面把自己树立成一个独断、自大、偏见、情绪化、大批判、封闭的榜样。我们的批判性思维的教师不能这样言传身教。这是打击批判性思维教育。 还有,我们不能一方面说自己是教批判性思维,但实际上也是千方百计给学生灌输自己喜欢的“正义”观。西方的批判性思维教师在采用现实例子来教学时,是来教分析和观点比较的方法,而不是借此灌输老师自己赞同的立场。 如果我们的老师自己都做不到这一点,这本身就是大问题。中国的批判性思维教育有漫长路要走,现在的现象是不足和滥用共存。两者都使我们忧虑。 如果教批判性思维的老师并不具备批判性思维,学生会是什么样?所以我们特别强调要进行教师培训,虽然它不能迅速解决教师的个人习性问题,但至少让人意识到上述的做法不是反思和理性的批判性思维。 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批判性思维的培养首先是向内的,反求诸己的,重在克服自己内心的心理和认知障碍,切忌从情感出发,以为“我喜欢的就一定是真的”。因此,往往一个偏见比无知让我们离真相更远,阻碍了我们看到自己之外的那些东西。 B:为了培养学生的批判性思维,我们的基础教育又该如何应对和衔接?您有什么建议? D:从上面可以看到,对基础教育的期望,是培育人,并且品德为上,技能次之。而且我们说批判性思维的核心其实就在于会不会反思,多想一步,凡事讲理由,而不是很快地断言这个或那个结论。所以判断一个学生有没有批判性思维的标准,是在于他每次遇到问题有没有多面的思考,而不在于答案究竟正确与否,这不是最关键的。 要知道,批判性思维,首先批判的是自己,而不是别人。 批判性思维要培养的品德,根本的是谦虚、好学、求实、自立、友善、进取。有了这些,技能其实包括于其中。因为好学的人自己就可以学习到这样或那样的技能。 所以在批判性思维教育范围内,我们不要求基础教育教很多技巧,而是打下学生讲理、实证、探究和合作的体质和习性。至于比较高阶的思维技能,可以放一步,教多少算多少,到大学里再系统强化训练一些学术研究的技能。 当然,除了做批判性思维的模范,基础教育的教师自己需要比学生更了解技能,更有积累。这就是我们说的基础教育的教师非常需要有大学课程水平的批判性思维培训。他们即使不教那种层次的内容,也要了解和理解,弄通了的东西才能深入浅出地教好,并衔接好。 现在高考作文在向测试学生思维素质的方向发展,这很好,但给作文打分的老师就需要系统的批判性思维的培训,这样才能衡量什么样的作文是真正的好论述文。根据我们现在看到的情况,我们感觉到,基础教师的批判性思维培训,亟待跟上。 B:根据您的经验,对于纽约时报的那则新闻报道,您是怎么看的吗?为什么? D:这个报道与我们的观察经验十分不同,就是说它挑战了我们通过长期、广泛观察和各种调查形成的印象。当然这不等于它就是错误的。至少在仔细了解它的测量和评估方法之前,不能下定论。 不过,根据现有知识和对报道展现的有限信息的解读,确实有很多疑问。一般地说,中国理工学生大学入学时的理工知识比西方学生高,这不是新闻。但说他们的批判性思维能力也比西方和俄罗斯学生高两三年确实是,用报道自己的话说也是“unexpected finding”和“astounding”。 它说这个测试的批判性思维技能包括“识别假设,测验假说和找出变量之间的关系”。初步感觉这些是和理工学科知识比较密切的内容(测试针对中国的11个大学的2700个计算机科学和工程学生的考试),虽然批判性思维包括这样的技能,但是其他比如和论证、判断和发展相关的大量技能项目都没有提。 中国某些学生在批判性思维包含的技能中的某几项不错,不代表他们的批判性思维能力强。而且,“找出变量之间的关系”这个能力十分宽泛和模糊,不能确定,也并不一般性地被认为是批判性思维技能(恩尼斯等的技能定义中不包括它)。所以测量这个技能,不被行内人士认为是测量批判性思维。 另一个重要的问题是,斯坦福的研究是如何测量报道列出的那几项技能的,它采用什么样的题来反映对这些技能的测量,如何判断的等等,这些是批判性思维教育中“测量什么”、“如何测量”的大问题。 前面说过,杜克大学关于中国SAT年度报告中提到中国学生最大的一个问题正是在探求文章的“前提假设”上。杜克大学测试用的是SAT,比较成熟有根据;斯坦福的这个研究到底是怎么测试“识别假设”的,需要了解。 报道中提到这些中国大学新生的批判性思维技能到了两、三年后没有发展,其他国家学生与之距离缩小,这也给人疑惑,到底测试的是什么样的批判性思维技能,它们有怎样先进和落后的分别? 一个人的分析论证的能力,在不同学科中,依据知识的熟悉程度,会表现出不同的熟练程度。而这样的测量如何测量出一致的、脱离学科内容的高级低级的差别?这些都是问题。 该报道主要想批判中国大学缺乏批判性思维教育,这一点我们当然不否认。但是,这不能证明中国基础教育中批判性思维教育就很好。据我们所知,中国中小学中开设批判性思维课程的比大学还少,屈指可数。而且,很多关于留学生的报道一致指出,中国学生在西方大学中缺乏批判性思维能力的表现一样很明显。 去年报道中国学生在澳大利亚大学批判性思维课程上大比例挂科,今年报道美国教授说“他们几乎不知道怎样去分析,很难完成分析思考和写作的基本要求”。这些都和我个人的经历和观感一致。 所以,一些媒体用这样的标题来转载原报道:“中国学生批判思维领先美国三年!”、“中国学生的批判性思维能力在全球名列前茅”、“美报告:中国学生批判思维能力最强”,那更是匆忙论断和误导。 B:请您最后就国内家长和孩子培养批判性思维给出一些实际的建议,并推荐一些书籍。 D:目前翻译的批判性思维入门书籍很多,保罗的是比较热的,就是因为通俗,读一下它肯定是有好处的,特别了解自我反思和理性的根本性。
进一步阅读的话,马克·巴特斯比和莎伦·白琳的《权衡:批判性思维之探究途径》和布鲁克·摩尔的《批判性思维:带你走出思维的误区》也很好。
要知道,系统深入的分析不是每件事都需要的,要了解批判性思维的范围和限度。凡是遇到问题和分歧,应该先多向自己提问:“这个问题到底说的是什么?”“关于这个问题的信息真不真,全不全? 技巧、知识是一方面,但从上面我们谈的内容你可以推测,我们不以这方面的数量为绝对的衡量标准。批判性思维教学讲究深度比广度更重要,深度是指真正懂,这表现在会用上。 其实学术研究的基本技能,开始主要就是收集、判别信息,识别论证的前提的可靠性,推理,寻找反例,发展新的解释和论证,综合平衡等。这些方面的学习,可以逐渐提高。而首要的,是上面说的,做批判性思维精神的模范,在课堂上实践求真、反思、公正、开放的原则。
对家长来说,了解要理性和反思,就不错,重要的是在对孩子的教育中身体力行,就是上面说的,鼓励孩子谦虚、好学、求实、自立、友善、进取。这样的孩子,是健康健全的现代人,能自我学习和自主发展,不必担心他们一时的分数或者升学或者未来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