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对话 “怪物史莱克之父”中国“捉妖记”

【导语】

一年时间里，电影《捉妖记》经历了男主演涉毒风波、重拍、改档、再宣传，一系列主动或被动曝光之后，导演许诚毅的名字早已不再陌生。对于中国内地动画电影产能过剩、质量不高的现象，许诚毅表示，大浪淘沙需要经过一个艰难的历程，要给中国动画电影多一点时间，我们需要自己的动画片。

去年春天，北京的地铁站里出现了一则“寻人启事”，上书“许诚毅，《怪物史莱克》之父”携带一个“神秘物种“来华，无故失踪，请知情人联系《捉妖记》项目组或安乐公司。这则创意新颖的广告，使不少国内观众第一次留意到“许诚毅”这个名字。

转眼一年过去，电影《捉妖记》经历了男主演涉毒风波、重拍、改档、再宣传，一系列主动或被动曝光之后，导演许诚毅的名字早已不再陌生。“重拍事件”对这个总是活在动画世界、童心未泯的“老男孩”，是不是太过于残忍了？在6月份北京的《捉妖记》电影发布会上，吴莫愁在台上演唱影片宣传曲，大多数人并没有注意到坐在台下的许诚毅，他正假装《中国好声音》导师，有模有样地“按键”转身。站到台上，他的“最低海拔”身高又一次成为众人的笑料，他毫不介怀地跟着大家一起笑。现实的挫折似乎从未影响到他的阳光和单纯。

梦工厂“最厉害的动画师”

江志强押宝许诚毅，赌上的是整个安乐公司。用江志强的话说，《捉妖记》是安乐影片公司继《卧虎藏龙》《英雄》之后第三部“豁出去”的作品。一个独立电影公司敢于做真人特效大片，江志强对许诚毅有十足的信心。“他在美国，比李安名气还大。”许诚毅听闻此言，不好意思地笑了：“是史莱克名气大，不是我名气大。”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华人世界里，做到美国顶级动画电影公司动画总监及导演的华人，有且只有许诚毅一位。

时光倒流回1984年。彼时，许诚毅还是刚刚从香港理工大学平面设计系毕业、满脑子动画设计的艺术青年。他进入一家广告公司，开始做一些广告动画片，之后又在TVB做过一些动画短片。他想体验一下在国外生活的感觉，于是花了600块加币，参加了加拿大雪莱顿技术学院（SheridanCollege）为期3个月的电脑动画制作课程，随后对电脑动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的才华很快崭露头角，大家鼓励他留在加拿大继续发展。不久后，他便被美国电脑动画制作公司PDI看中。1989年，他飞赴美国，一去便是20多年。

PDI大多数时候都在做广告片，许诚毅只能等做动画片的机会。他的同事纷纷跳槽去皮克斯和工业光魔，他却出于念旧留在老东家。史蒂文·斯皮尔伯格的《侏罗纪公园》也来找过他，他觉得恐龙怎么会演戏，干脆地拒绝了，结果就是他坐在电影院里后悔不迭：“居然拍得这么好看！”还好，命运之神没有让他错失太多机会。1994年10月，史蒂文·斯皮尔伯格、杰弗瑞·卡森伯格和大卫·格芬三位影坛大佬创立了梦工厂；1995年，梦工厂因为业务扩展收购了PDI，许诚毅变成梦工厂的一份子，这成为他命运的转折点。

许诚毅参与电脑动画制作时，这门技术刚刚崛起，他的资历比多数美国人都深。因此，一进梦工厂，他便获得“动画总监”的职位。尽管如此，他在斯皮尔伯格、卡森伯格这些“牛人”面前，还是自认“小学生”，“要学的东西太多了。”1996年，卡森伯格全面操控动画部门的运行，推出动画电影《小蚁雄兵》。从担任这部电影的动画总监开始，许诚毅真正参与到动画电影的制作中来。该片不仅收获了超过一亿八千万美元的北美票房，更将动画人物的面部动作细节、液体流动以及群体动画等技术元素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1998年，《小蚁雄兵》在香港放映，许诚毅被派去做宣传。江志强的安乐影片公司负责发行该片。梦工厂方面对江志强说，“他是我们最厉害的一个动画师，你要好好照顾他。”二人的缘分自此种下。

2001年，梦工厂推出了充满颠覆趣味的《怪物史莱克》（Shrek）。影片尽情嘲讽了迪士尼的“王子公主”式传统童话，一举成为动画电影史上的里程碑之作。在当年，它也获得了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动画长片奖。而许诚毅，正是“怪物史莱克”的形象设计者，同时也是该系列的动画总监及第三部的联合导演。如果仔细留意便会发现，史莱克的鼻子就出自许诚毅本尊，只不过更加卡通化而已。

许诚毅承认，《怪物史莱克》第一集成功后，他曾经飘飘然过一段时间，感觉自己已经功成名就，但他很快意识到，“真是太幼稚了，它只是我的幸运，一旦我选择慢下来，就会被别人迎头赶上。”他继续不断学习，直到成为《怪物史莱克3》的联合导演。“史莱克”拍了四部，直到2010年终结，许诚毅活在史莱克的世界里整整12年。

此外，许诚毅还基于《功夫熊猫》的故事原型，执导了其番外篇《功夫熊猫：盖世五侠的秘密》，以及《穿靴子的猫》番外篇《萌猫三剑客》。2009年，许诚毅获得了时任香港特首曾荫权颁发的铜紫荆星章。

游子归来“捉妖记”

“我觉得自己有点生不逢时。”许诚毅有点费力地用普通话讲出这个成语，表情可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我从年轻时就想做动画，但当时只有在美国才有条件，其实我这20几年都很想做我们自己的动画片。”

许诚毅跟陈可辛是幼儿园同学，也是私交甚笃的老友。有一个好玩的段子：20世纪六七十年代，香港正流行风月片，许诚毅和陈可辛一起去片场探陈爸爸、导演陈铜华的班，跟陈爸爸说：“Uncle，你可不可以叫他们不要拍那些电影，为什么不拍动画片呢？”几十年以后三人见面，重提往事，都大笑不已。

十几年前，许诚毅就和陈可辛商量过回国拍片的事。陈的建议是：“一定要找到一个特别的项目再回来，不要选一个简单的电影。”他也跟国内不少电影人谈过合作，但他感觉“很多都不实在”。“有人跟我说，电影圣诞节要上，但是他只给我10个月时间制作，连台本都没有。有的人可以做这样的项目，但我做不来。”

2007年底，拍完《怪物史瑞克3》的许诚毅又一次碰上江志强，提出想回国拍动画片。向来谨慎的江志强说自己对动画片不熟，婉拒邀请，他只好做罢。过了一段时间，江老板主动跟他提议，“我们不做动画片，但做跟动画有关系的真人特效片，好不好？”他说：“好啊！”两人看了好几个项目，有些是日本漫画，有些是改编电影，但都觉得不够“特别”。后来江志强把编剧袁锦麟介绍给许诚毅，两人从《山海经》聊到《聊斋》，最后聊出了《捉妖记》。

《捉妖记》里，小伙子天荫阴差阳错地怀上了即将降世的小妖王，他被降妖天师霍小岚一路保护着躲过更多妖怪。途中，二人渐渐对小妖产生了感情。影片脱胎自《聊斋》中的小故事《宅妖》，却是部老少咸宜的“合家欢”电影，这也是许诚毅最熟悉的电影类型。

许诚毅设计的小妖王“胡巴”呆萌可爱，有着白胖身材，头上长着一丛绿草，看起来像一只白萝卜，据说他是在某次往锅里煮白萝卜的时候来了灵感。“胡巴”亮相后好评如潮；而5月份水墨版海报在戛纳电影节亮相，《山海经》的气息扑面而来。许诚毅的“中国风”动画掀开了冰山一角，展示出他在“梦工厂风格”之外，作为独立艺术家的才华。

而《捉妖记》从筹划到拍摄，却经过了漫长的5年时间。“特效很多，前期要做全面的准备。电影里有100多只妖，每一只妖的角色设定和动作都要做很多测试。”他和江志强一起找过很多中国特效团队，发现国内不少“有心人”，但大环境还不成熟，特效人才不足，没有机会做出好作品。许诚毅还是回到美国去找工业光魔合作。最后负责《捉妖记》特效工作的，是与美国工业光魔特效公司长期合作、自己也负担得起的中国特效公司BaseFX。一切准备就绪，已是2012年，江志强觉得，《捉妖记》可以拍了。梦工厂也很支持许诚毅回国拍片，对他说，“你就当放个长假吧，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

《捉妖记》是安乐公司史上投资最大的影片，假如影片票房失利，安乐将可能陷于危险。经历重拍风波后，之前高调加盟的万达影业撤资，江志强只能追加投资额，这更让旁人为安乐的命运捏了一把汗。但江志强仍然表现出对许诚毅的极大信心：“我欣赏他花了20几年专注做一件事。他的成功会超过任何人。”许诚毅的实拍经验为零，但学习能力极强。江志强给他配备的精英团队包括摄影师潘耀明、制片人奚仲文等等，在他们的帮助下，许诚毅适应得越来越快。一向以精打细算闻名的江老板甚至要许诚毅不用考虑节省预算，只要把影片拍好。江志强豁出去了，许诚毅也豁出去了，为了减少投资压力，这部影片他不拿薪水只拿分红。

重拍风波，越挫越勇

许诚毅哭了，讲着讲着，眼眶里突然蓄满泪水。他一边向记者表示歉意，一边请摄影师暂停拍摄。这一幕，发生在谈及《捉妖记》无可回避的“重拍”风波时。

由于柯震东涉毒事件，这位明星所参演的所有影片都遭到沉重打击，而损失最惨重的莫过于投资最大、其参演戏份最重的影片《捉妖记》。事件爆发时，影片已经拍摄完成，正在进行后期制作，甚至已经开始宣传。许诚毅惊呆了。第一次回国拍片，就遭受重挫，他一时间灰心丧气。

然而，江志强以纵横影坛几十年的毅力与耐心，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作出了“换角重拍”的决定。他鼓励许诚毅：“你已经拍过一遍了，现在老天爷给你机会，让你再拍一遍，看你能不能拍得更好！”这句话重新唤醒了许诚毅的斗志。重拍期间，为了继续鼓舞他的士气，江志强甚至用李安来“刺激”他。“这场戏你觉得够好吗？”他问许诚毅。“我们想了很久，觉得已经够好了。”许回答。“如果是李安的话，他会要求更高，不会这样就妥协了。”“你觉得今天这样就可以收工了吗？如果是李安，他会更努力。”许诚毅说，他每次听到这种话，都会乖乖回去，继续加油。

重拍阶段，井柏然临危受命担任男一号。主演、幕后工作人员被重新召回进行拍摄。白百何二话没说，只问了一句：“什么时候？”说起之前的风波，许诚毅一直在微笑，谈到整个团队的支持和帮忙，他才红了眼圈。“我们去重新请幕后工作人员的时候，他们都很高兴，说‘我们也不知道该不该问你，现在你终于来问我们，我们一定帮忙。’第二次拍的时候，大家很辛苦，但都齐心协力去完成。”重拍的素材和一年前的素材怎样流畅地衔接到一起而不露出破绽，是非常繁琐的工序，也是《捉妖记》目前最重要的工作。许诚毅对此很有信心，“你们应该看不出来。”接受完采访，他还要回去继续做特效。下个月就要上映，电影还在做最后的润色。

安乐公司的工作人员向记者透露，个性谦和风趣的许诚毅在剧组人缘特别好，相当受欢迎。“大家不管怎样辛苦，跟着许导演，都值了。”据说井柏然和白百何经常在拍戏间隙和许诚毅一起畅想“《捉妖记2》去哪里拍”。许诚毅对记者说：“其实我和梦工厂一直有合作关系，我拍《捉妖记》期间，梦工厂那边有什么动画问题都还会来问我。他们听说我拍完电影都很开心，也想让我赶快回去，但是我还没决定。我希望接下来做《捉妖记2》，就看《捉妖记》反映怎样喽。”他再次露出一个大大的、孩子气的笑容。

对话许诚毅：我们需要给中国动画多一点时间

《综艺报》：《捉妖记》意外地经历了补拍风波，重拍的镜头和原有的镜头衔接在一起，技术上难度大吗？

许诚毅：非常难。做动画的时候，我们也会听观众意见，把不好的地方重做，这一套流程我很熟。但我拍了一遍的东西要重拍，这些我都不熟。很多景要重搭，我也不知道要从哪方面开始重拍，怎么把以前的素材拼起来。我很感谢我们的摄影师和制片，他们很有经验。我们补拍的全是换男主角的戏，你们看《捉妖记》的时候，应该看不出很多镜头是分开一年以后拍的。

《综艺报》：妖王“胡巴”的形象有点婴儿感，而你独立执导的两部动画短片都有类似角色，《盖世五侠的秘密》里面有兔宝宝，《穿靴子的猫》里面有三只“萌猫”。你偏爱很“萌”的风格吗？

许诚毅：可能有一点，我倒没有刻意，因为《捉妖记》里面也有很多成人角色。我们当时聊到“男人生小孩”的桥段，觉得很搞笑，男人也会得产前忧郁症，一个“女汉子”在旁边照顾他。我们首先想的是成人角色，然后再设计小妖，跟他们搭戏。

《综艺报》：去了梦工厂后，你向斯皮尔伯格、卡森伯格几位“大咖”学到最多的是什么？

许诚毅：我学到的东西太多了，最主要的是如何去看一部电影，包括看剧本，画故事板等等。刚开始，我懂得看动画、表演够不够好，但是不知道应该怎样演戏，怎么讲故事。他们就告诉我：这个故事板哪里不顺，哪里有问题，需要怎么改。刚开始我觉得：啊，他们为什么能看出来？太牛逼了！后来我发现，当一个人重复做一件事情时，就会掌握这个技能。就像我刚来内地时，听不出北方口音和南方口音，现在我就知道谁是东北人，谁是上海人。

《综艺报》：梦工厂在上半年度过了“20年来最艰难的时刻”，你关注过这件事吗？你觉得这是什么原因？

许诚毅：有关注。当时我在补拍《捉妖记》，2月初的时候，发现很多之前合作过的同事突然被裁员了。我也想回去看他们，但走不开。我就问一些老同事要不要来中国工作。真的有好几个老同事来了中国，不过是参加到其它项目中去了。

梦工厂这次的低潮其实很正常，类似的起起伏伏我已经看过好几次了，迪士尼、皮克斯也都经历过低潮。现在美国做动画电影的公司越来越多，竞争比较激烈。从前梦工厂一年拍三部片，现在可能缩减到两部。动画工业的项目周期很长，做片子的时候会招聘很多人，项目结束后就解散，这个过程可能要三四年。有些人喜欢在同一家公司，有些人则是跟项目走，一旦走的人多，这家公司就显得人丁稀少。

《综艺报》：你前段时间去了中国国际动漫节。现在中国内地动画电影产量远远超过美国，似乎是产能过剩，质量却不高。你怎么看待这个现象？

许诚毅：我其实很开心看到内地动画市场这么繁荣，百花齐放。我知道，有大量的作品出来，不见得每部都好，但有得做总比没得做强，大浪淘沙需要经过一个艰难的历程。你可能拍第一部不太好，但是第三部就拍得很好。我们现在看到很多经典美国动画片，在它们当初面世时，还有一大批动画片同时亮相，但都被我们遗忘了。老实说，我在美国20几年，有时候想想，是有点生不逢时，当年想做动画片的时候，只有去美国，因为本土没有机会。给中国动画电影多一点时间吧，我们需要自己的动画片。

《综艺报》：在美国做到顶级动画电影公司动画总监的华人，只有你一位。你觉得是什么让你走到今天？

许诚毅：我不觉得自己有很多天分，主要还是努力吧。只要有机会，我就争取做到最好，做好了就有更多机会。杰弗瑞?卡森伯格一次又一次给我机会，我问他为什么把机会给我时，他就会跟我开玩笑：“因为你比我矮啊。”他自己个子不高，但我比他更矮，他就很开心，经常拿我取笑。

另外，我只要发现哪方面有缺陷，得到反馈意见，我就会积极学习，尽力下次做好。最开始我英文不好，做presentation做到一半，他们让我停下，因为没人听得懂我在讲什么。他们觉得我做的东西是OK的，但是表达不行。但是过了几年，他们发现我的英文进步了，去跟客户、跟记者交流都没问题。

拍《捉妖记》也是这样，江老板一直在逼我做得更好。最愁人的是他动不动拿李安来刺激我，我只好继续努力。

《综艺报》：你那时候会很生气，觉得李安真讨厌吗？

许诚毅：哈哈，不会。李安是我很欣赏的导演，他是第一位可以把电影拍到让全世界观众都能看到的华人，我很感动。他算是我的偶像啦，很多人都是我的偶像。

《综艺报》：可是江志强说你在美国的名气比李安大。

许诚毅：没有啦。我说我做过《怪物史莱克》，大家都知道。是史莱克的名气大，不是我的名气大。

《综艺报》：你为《怪物史莱克》这个系列工作了12年，这个系列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许诚毅：我觉得它给予我的比我想象中还要多。以前我还在香港的时候，曾经很幼稚地想：如果将来有一天我做的动画片，全世界的人都来看，该多好啊！《怪物史莱克》让我圆梦了。我在美国的时候，曾经想：“要是有一天我能当动画片导演就好了，只要退休前能做就好了。”我在第三部做了联合导演，也实现了梦想。

最重要的是，我和一群真正的好朋友一起工作了十几年。我们现在一起聊天时，还会聊到，“还记得第一集的时候，你非要抢姜饼人的镜头来做吗？”“你记得做某个镜头的时候，加班加到很晚吗？”我现在看《史莱克》，会记得哪个镜头是谁做的。比如公主菲奥娜的某个表情是你做的，我透过她的表情能看到你的神态，因为我跟你太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