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意志足球启示录:如何用16年打造一支冠军之师

迪特里希·魏泽(Dietrich Weise)居住在海尔布隆的一栋“兵营”里，过去那里属于驻德美军，而现在则被政府改造成为了一个现代化的住宅区。“住在这里的最大的好处就是——你的脑袋顶上没有其他人了，“他告诉记者。”我实在不能忍受有人整晚都在开派对。在这里，我能得到安静，这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一直想要的。”2014年11月，魏泽刚刚度过了自己80岁的生日大寿。

他为造访的记者准备了蛋糕，Kasesahne(一种奶酪蛋糕)。整齐切好的四块蛋糕，摆在了卧室的小桌子上。这间屋子也被当做办公室来使用，屋子里有一个樱桃木做的壁橱。你可以听到咖啡穿透过滤嘴的声音。“等一下。你想要知道些什么？你希望加糖还是牛奶？请便吧，反正都在那儿呢。”

魏泽2013年差点因为心脏病而丧命，但他恢复得很快。他现在还经常到现场观看海尔布隆或者内卡苏尔姆的业余足球比赛，在场边与同龄人聊聊天。德甲联赛的场馆已经远离了他的生活，因为老先生实在折腾不起了。“我的精力已经变得越来越弱了，”他低着头望着地板。“或许是因为我年轻时工作得太拼命了，导致我现在有许多事情都不能去做了，很遗憾。”

他的身上有许多当代教练员的影子。他不是一个暴君，更像是一个教师——每当他准备做出一个重大决定之前，他总愿意聆听球队核心球员们的建议。他还是一个注重细节的工作狂人；但在教练席旁手舞足蹈也绝不是他的风格。“在法兰克福和凯泽斯劳滕的时候，球迷们都会说：‘看这家伙，坐在教练席上都要睡着了。’”

老人边说边笑。1974年，魏泽可是西德赢得世界杯的功臣之一。好吧，是他的一名法兰克福弟子赢得了这项荣誉。“让贝恩德·霍尔岑拜因(Bernd Holzenbein)踢左边锋，这可是我的主意，”他突然说道。“当时在德甲联赛中有许多优秀的右边锋。乌利·赫内斯可以在占领整个边路；尤尔根·格拉博夫斯基是传中王；于是我告诉霍尔岑拜因：‘你看，如果你能把位置换到左路，会发生什么？’”

说话间，老人突然从扶手椅上站了起来，伸开自己的双腿，准备要模拟霍尔岑拜因面对的防守球员。他沉下了自己的肩膀，并朝着右边扭去。“作为一名右脚球员，如果你在左路尝试内切，你就攻击到对方右后卫的非主力脚。”魏泽向前迈了两步，依旧假装自己是防守球员。他拍了两下自己的大腿，然后又做了一个鬼脸，仿佛在说“我完蛋了”。

80岁的魏泽，又扭过身来——他现在变成了“霍尔岑拜因”。他在地毯上移动着，瞄准目标，将自己的右脚上的拖鞋踢向了墙壁！1-0，进球者是魏泽！

1974年的世界杯决赛，霍尔岑拜因就这是这样攻击荷兰禁区的——将皮球运到自己的右脚附近，他突然尝试内切，猝不及防的荷兰球员延森出脚铲翻了前者。虽然看起来有假摔的嫌疑，但裁判还是吹罚了点球。左后卫保罗·布莱特纳操刀，事实上他与霍尔岑拜因一样也是一个右脚将，球进了，西德将比分扳平为1-1！在那届世界杯的决赛之后，在边路添置“逆足球员”则成为了一种潮流。

上世纪70年代中期，西德足球就曾攀上过世界之巅，但魏泽此时却在思考着其他的问题——为什么我们的青年队还不能染指冠军奖杯？“我们拥有全世界最大规模的足协，但在青年比赛中却连决赛都进不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相信这是足协政策的问题。德国足协像一台巨型机器，里面聚集着各个地区足协的代表，他们都希望自己地区的球员能被国家队选中。因此在地区足协的暗自较劲中，有些优秀的年轻球员反而会成为“政治较量”中的牺牲品。”

1978年魏泽被德国足协任命为了青年队的主教练，他开始亲自寻找德国自己的足球天才，而无视任何场外干扰。他开始辗转于西德各个地区，观看了数千场青年青年足球比赛，并考察了大大小小的青少年足球训练营。“大部分情况下，我都会对于一名球员给予至少5次的考察，然后才会写下一份内容详细的报告。”他转身仔细地翻阅自己的书柜，拿出了一张球探报告给记者观看。他告诉记者，德国足协准备在多特蒙德建一座足球历史博物馆，他的这份手稿也将被拿出来进行展览。

当时大多数青少年足球赛事都被安排在星期日中午11点进行，在那个没有在线视频和DVD的时代里，魏泽却希望能够了解尽可能多的比赛。于是他雇佣了许多其他职业球员来给自己帮忙。“格尔德·泽威、沃尔夫冈·泽尔、恩斯特·迪尔(均为上世纪70年代的西德职业球员)都在德国各地帮我忙活着。克劳斯·阿洛夫斯(前西德国脚、现在沃尔夫斯堡担任体育主管职务)则在西部帮我跟踪比赛。我从来不会事先告诉他们哪名球员是我感兴趣的，我要借助他们的视角来考察球员。作为回报，德国足协会支付他们补助、报销他们的车费。”后来作为杜塞尔多夫福图纳的前锋，阿洛夫斯还成为了西德国脚，1980年随同球队夺取了欧洲杯的冠军。但那是后话。

通过魏泽个人关系网组成的西德U-18青年队，在1981年夺取了18岁以下欧青赛的冠军。这也是西德足球历史上的第一座青年赛事的冠军头衔。“在半决赛中，我们击败了法国。球员的培养计划终于得到回报。”而且也在同一年，魏泽还带领德国青年队在澳大利亚夺取了U-20世青赛的冠军荣誉。

老人拿过了一张略微泛黄的球队全家福照片，缓缓地把它摆在了膝上。“迈克尔·佐尔克和拉尔夫·洛泽是那支球队的核心球员，罗兰多·沃尔法特也是一个重要的前锋球员。我们中场有拉尔夫·法肯马耶尔。鲁迪格·沃尔博恩是我们的门将。”所有这些球员，都是德甲联赛历史上的名将。佐尔克还在多特蒙德俱乐部担任体育主管的职务呢。

1990年一代的世界杯冠军队球员，也曾是魏泽的得意门生。“我曾与洛塔尔·马特乌斯、尤尔根·克林斯曼、托马斯·贝特霍尔德、奥拉夫·托恩一起合作过。汉斯·弗里克(2014年勒夫身边的助理教练)1983年参加U-18欧青赛时，也曾是我带过的孩子。”

1993年魏泽离开了青年队的岗位，而选择成为凯泽斯劳滕的主教练，后来他又来到了法兰克福。此后的一段时间里，除了德国U-16青年队曾在1984年和1992年夺取过欧青赛冠军之外，德国青年队的表现又开始趋于沉寂了，直至2008年……

1996年8月，时任德国冠军队主教练贝尔蒂·福格茨开始强烈呼吁足协主席布劳恩应该对青年球员的培养加大投入。当时的德国足协只负责管理国字号青年队，而青少年球员的培养任务则落在了地区足协和职业俱乐部的肩上。福格茨则建议在每一个地区足协中，都委派一名来自德国足协的教练，用来协调工作并寻找被职业俱乐部遗忘的一部分天才少年。然而这个“异想天开”的提议很快就遭到了否决，因为地方足协根本不愿意接受法兰克福总部的干预。

布劳恩把电话打给了魏泽，当时他正在担任列支敦士登队的主教练，希望他能给帮助德国足协谋划一个可行度高的蓝图。魏泽表示：“布劳恩告诉我，德国准备申办2006年的世界杯。当我们赢得主办权时，我们也需要一支有相当竞争力的球队。”

当时德国人把本国足球天才的匮乏，视为一种新的社会现象——在电子游戏和个人体育项目(比如说体操、网球)的夹击下，踢足球的孩子已经变得越来越少了。这种说法在当时的社会很有市场。还有人指出“德国新一代青少年的生活环境太过舒适、面对后博斯曼时代涌现出来的外籍球员他们很难与其抗衡”。2001年时任德国足协青训主管(后来在沃勒尔的国家队中担任助理教练)的斯基贝则表示：“在德国，青年人没有通过体育来改变命运的欲望和压力。”

然而魏泽却并不同意，他表示：“我告诉布劳恩，在德国我们已经拥有了足够多的足球天才。我们只是没有找到他们。而且他们也足够的时间进行有球训练。”

魏泽与他的助手，乌尔夫·肖特（从达姆施塔特退役后，拿到了大学体育科学学位的家伙），开始陆续拜访德国各地的地区足协。有时候，他们甚至还会去其他运动队来取取经。经过了长达9个月的精心调研之后，他们发现一旦年轻球员不能幸运地得到职业俱乐部的栽培，他们的处境就会非常尴尬。他们必须找到地区足协寻求承认和帮助。

如果他们能得到来自Landerauswahl(精英球员培养营)的召唤，他们就有很大的机会得到大俱乐部的关注；而如果他们没有，那他们的前途就非常渺茫了。肖特告诉记者：“其实各个地区的足协，培养年轻球员的能力其实是参差不齐的。有的地区根本没有职业队，有的人手也不够用。我们觉得这种方式是不公平的。每一个德国的孩子都应该有平等的机会。我们还发现因为职业俱乐部的经济能力不同，他们的青训标准也相差甚远。我们工作的第一步就是建立一个适用于全德国的天才球员甄别、培养大纲，在115个地区建立起青训培养网络。它将帮助13-17岁的青少年们提升自己的能力。我们也需要来自Landerauswahl的帮助，他们应该更专注于培养最好的11-12岁年龄段小球员。”

1998年春天，这个计划被呈交给了德国足协，他们的回答是No。实在太费钱了。“我告诉布劳恩，我们需要至少250万德国马克(当时价值82.5万英镑)，”魏泽说道。“布劳恩简直要疯了，他盯着我，用眼睛告诉我：‘你让我们从哪里给你搞到这笔钱？’”魏泽进一步解释道，德国孩子需要好教练。事实上，需要一整辆巴士的好教练。

“在地方足协里，根本就没有足够的教练。有时候在一些资质不够的俱乐部里，年轻孩子是由他们的父亲带着踢球的。这种教育根本不够。爸爸不是解决问题的答案，”肖特说道。“古板的布劳恩并不准备让步。那就让我们看看(1998年)世界杯会有何表现吧……”

法兰西世界杯的1/4决赛中，德国队耻辱性地0-3输给了克罗地亚。在福格茨下课的同时，德国却也赢得了2006年世界杯的主办权。或许德国新一代的足球人都应该感谢那届1998年世界杯，因为迫使德国足坛青训系统进行了重大改革。在兵败里昂的4周之后，德国足协董事会同意了魏泽和肖特的方案。320万德国马克(当时价值100万英镑)的拨款全部到账，他们将用于在全德境内建立起121座地区训练中心，每周由专业人士为4000名13-17岁的德国青少年提供专业性的1对1以及技战术的指导。

作为这个项目的支持活动，德国足协安排大约10000名12岁以下的德国孩子，每周都会得到Landerauswahl的授课。这两个项目加在一年，每年需要520万德国马克。“这些方案已经在抽屉里待了许久了。我们得拂去上面的灰尘，并完善它，”当时德国足协副主席贝肯鲍尔表示。

随后的一年时间里，魏泽与肖特两人的足迹开始遍布德国各地，来为他们的青训网络选择合适的地点。他们参观了位于偏远地区的数千家足球俱乐部，用尽花言巧语劝说当地“村委会”为孩子们提供踢球的场地和条件。他们还为这项计划雇佣了几十名前职业球员来担任青训教练。为了鼓励家长同意孩子们接触足球，他们会免费提供装备，甚至会给接送孩子的家长们报销汽油钱。通过他们的努力，那些居住在偏远地区的足球少年们也享受到了大都市孩子们一样的足球教育。“理论上来说，每个孩子都可以就近在自家25公里范围之内，找到一家当地的青训中心，”魏泽告诉记者。

魏泽依稀记得在1999年的第一次青训教练联席会议上，他进行过一次长篇演讲。然而没有一家媒体对此进行过报道。“当时，他们对于整套计划都不感兴趣，”肖特点评道。“每个人都在口头上说应该如何发展青训，可一旦开始将理论结合到实践的时候，一切就变得非常困难了。”无论如何，来自德甲俱乐部的反馈还是令人欣慰的，他们意识到建立起正规的青训系统在未来是必须要做的一件事。他们同意接受魏泽和肖特的计划。在2000年欧锦赛开战之前，计划开始陆续实施。

德国足协开始强制要求18支德甲俱乐部，必须要在2001-02赛季之前设立自己的青训中心。而“金钱”永远都是被他们提及最多的一个单词。“这得花多少钱啊？真的有必要这么弄吗？”肖特继续说道，“大家都在问。”针对经营青少年球员的培养理念，几家俱乐部也提出了不同的观点。“比如说不莱梅，他们就不愿按照规定上的选材标准来做。

截止到2000年，大部分德国职业俱乐部开始意识到“改变是必须的”，因为他们的国家队在欧锦赛小组赛阶段就被淘汰了。在美因茨担任青训主管的沃尔克·克尔斯丁表示：“当我们看到德国足球已经全面落后的现实后，德国足协于是开始挨家挨户地砸门了……”

“经历那届欧锦赛后，重视青训的呼声开始变得高涨起来了，”肖特表示。“每个人都要求改革，尤其在2006世界杯即将到来的情况下。外界其实并不知道我们这项青训计划已经开始实施一段时间了，因为之前媒体压根就没提过这件事。”

从现在来看，1998年才是德国足球命运的“转折点”——而不是媒体广泛报道的2000年。2000年10月，魏泽和肖特又收到了一则令人鼓舞的好消息：DFL，德国36支德甲、德乙俱乐部组成的联盟且他们独立于德国足协的组织，也完全采纳了他们的计划。德乙俱乐部因为预算问题最初采取了抵制的态度，但他们最终还是被说服了。是否拥有一座青训中心，从2002-03赛季开始甚至成为了决定一家职业俱乐部能否参加联赛的一条“准入制度”。在最初的两年时间里，36支德国俱乐部为青训建设总共投入了1.14亿欧元(当时价值7750万英镑)。

在俱乐部的带动下，德国足协开始致力于提升自己的基础设施了。Stützpunkt培养计划，让11-12岁的足球少年可以在就近的地区足协得到良好的足球教育。遍布全国的青训中心已经增加到了366所，60万个孩子每年至少一次可以得到德国足协持照青训教练的单独培训。虽然每年的预算激增到了1400万欧元，但按照魏泽的话来说“过去申请100万欧元都费劲的事情，现在都不是事儿了。”

“青训工作是我们工作的绝对重点，”新当选的德国足协主席沃尔菲尔德表示。“其中的每一个环节，都将决定我们能否在2006年的本土世界杯中挑战世界诸强。”

为了统一青训教练的水准，2003年德国足协开始给青训教练颁发特别的教练执照。一年之后，德国U-19联赛开始启动，联赛按照地区被划分为了3个赛区。2007年U-17联赛也应运而生。“虽然大家还不太关注这件事，但U-17联赛的开展确实是德国足球改革能够取得成功的关键，”德国最著名的职业队教练拉尔夫·兰尼克说道。“让全国范围内最好的足球精英们相互比赛、互相切磋，有助于让教练了解球员，并帮助他们提高能力。而且这一赛事的开展，也会迫使各家俱乐部加大对于青训教练的支持。”

2001年魏泽选择了退休，当时他“只有”67岁。他告诉记者：“我不想在足协的走廊里听到别人吹哨起哄，说‘这老家伙怎么还在这里？’”

他的使命已经终结。

“2014年夏天看到勒夫的国家队举起大力神杯的时候，我开始自言自语：‘哦，上帝啊！哦，上帝啊！哦，上帝啊！你也是他们中的一小部分，你曾为此做过贡献。’当今的德国足球，是由我们打下的基础。在那支德国国家队中，至少有10名球员在过去根本就不会被培养成才。比如说，托尼·克罗斯，他是从梅克伦堡-福尔波门州走出来的。放在过去，谁也不会留意到他啊！”魏泽告诉记者。

媒体《Das Rebo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