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史上社会福利最好的王朝,明朝是怎样悲情消亡的?

逸尘清轻
2015-09-18 12:14:49

人类史上社会福利最好的王朝,是怎样悲情消亡的?

作者:我们爱历史团队成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张嵚。

明朝晚期一个出名的毛病,正是“民富国穷”。

有名的是“民富”,套传教士利玛窦的赞叹说,就是“远比欧洲富裕得多”。照明朝文臣的记录,京城开门头房卖调料的,都是身家千万的富豪。外商也争先恐后砸钱扫货,比中国人出国买马桶盖还疯。仅西班牙一国,每年砸进来的银元就有数百万。欧洲因此对明朝有个形象称号:银泵。

可比“民富”更有名的,却是“国穷”:万历皇帝亲政起,财政收入就缩水,以至历代皇帝开矿税增三饷,狠刮却赶不上猛花。刮到崇祯帝上吊煤山,大明王朝彻底坍塌。

怎会有这奇葩景象?公平说是历史问题。明朝商品经济发展速度,早已脱节政治体制,从管理到法律满是洞,挖国家墙角很轻松,其中挖得尤其狠的,比如一贯伟光正的东林党,长期官商勾结捞利益。等国家财政亏成窟窿,再叫苦农民加税买单。买得苦农民们扯旗造反。这恶性循环,崇祯皇帝到北京沦陷才明白,上吊前悲愤高呼:文官皆可杀!

人类史上社会福利最好的王朝,是怎样悲情消亡的?

但就是这毛病里,被后世许多史家长期无视的,还有另一个惊人的真相:一直穷困且用钱抠门的晚明政府,却也有穷大方的一面。民生福利的开支上,最穷的年月,也舍得花钱。

这个令历代皇帝穷大方的社会福利,曾是大明自建国开始,历代呕心沥血维护,堪称人类古代史上最优厚的福利保障体制。

也正是透过这个福利保障体制的盛衰,或可看到大明王朝兴亡的缘由。

一:朱元璋是个起步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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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的社会福利保障体制,缔造者正是明太祖朱元璋。

杀伐果决无情的朱元璋,在民生问题上,始终是柔情温馨的一面:只要得知百姓的贫穷境况,哪怕当着群臣,也常忍不住唏嘘垂泪。草民的艰辛,一生感同身受。

动完感情,朱元璋就行动。其中一大成果,便是全民福利。以学者敖英总结,有三大成就:收容孤老和残障人士的养济院,提供医疗服的惠民药局,免费公墓漏泽园。套今天的俗话,是让中国人老得起,病得起,死得起。放在古代社会,更是了不起的创举。

为了监督执行,朱元璋还祭出传统法宝:全国撒网似的暗访,但凡有困难户没得到救助,地方官啥都别说,先六十大板招呼。砸钱更生猛。现存于各地的明代养济院遗址,都有秀丽的绿化与清澈的井水,堪称高档舒适楼盘。经济补贴也大方:成年人每月三斗米三十斤柴。还有冬夏布匹三丈。管保够吃够穿。这个标准写入了《大明律》,历代认真执行。

而堪与这三大福利比肩的另一个贡献,便是养老。洪武二十年,大明颁布终身养老令:八十岁以上老人每月给五斗米三斤酒和五斤肉,九十岁以上的老人更加给一匹帛和十斤絮。全民养老,大明开创。

就连朱元璋一向最严格的领域:法律。对老人也格外宽容。名臣韩宜可记录,安徽官学有老汉碰瓷诈骗,本该杖责流放。但念其年过七十,还是放回交家属看管。江南的年轻人殴伤他人,本该充军服刑,可老母年过七十无人照料,于是也法外开恩,改在家乡劳改。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放在明代,是实实在在的真理。

朱元璋这几样大刀阔斧的福利,放在整个中国古代史上,都堪称力度空前。可跟他另一样福利举措比,却又清一色的小儿科:救灾。这事在明初,是官员绝不能犯错的高压线。湖北水灾时,户部主事赵乾拖沓半年才跑到灾区。朱元璋二话不说,将这货立刻判斩。这位玩忽职守的庸官,成了中国古代史上第一个因救灾不力被杀头的倒霉蛋。

杀官这种血腥事,对一生强硬铁血的朱元璋来说,只是小意思。他一直努力解决的,却是一个大挑战:古代信息交通科技严重落后,想要救灾提速,就该大胆创新,建立高效预警体制。

所以朱元璋另一个举措,竟是放权。在官员战战兢兢恨不得啥事都早请示的朱元璋时代,有一件事却可以自作主张:救灾。倘若灾情紧急,地方官可以不经请示,先期开仓赈济。戏台上的“先斩后奏”,多是历史票友瞎掰。但“先赈后奏”,却是朱元璋拍板的特殊规矩。

而朱元璋敢这么做,关键还是底气足,大明每年税粮收入高达三千二百万石,堪称自唐朝两税法实行以来,中国历史的新高。无论搞福利还是发赈济,大明都办得起!

尤其撑起他底气的,便是新生的救灾预警仓库:预备仓。

预备仓,是明朝专用于救灾放粮的专用仓库。具体运作是,由国家先期投入二百万纸钞购粮,在全国各县兴建。而后这些仓库由官府监督,士绅具体负责维护。有了这好创举,快速救灾就变得方便容易。

更加方便容易的是,养济院等福利机构,也就有了最可靠依托。手里有了粮的大明王朝,运转起这个优厚完备的福利体制,从此心里不慌。

而亲手造就这个福利体制的朱元璋,即使到临终时刻,依然对民生念念不忘。遗嘱里反复叮咛的,就是自己的丧事要从简,更不要影响民间的婚丧嫁娶。但牵挂民生的朱元璋,万万没想到的却是一件事,他苦心营造的福利体制,好些还是注了水。就以养济院来说,他过世没一年,许多地方就奏报,好些都塌了。

这倒不是官员敢犯浑,而是他心情急迫,考核严格,逼得地方官们为求自保,玩命赶速度,只求先糊弄个事。当时在位的新皇帝建文帝朱允炆也很无奈,只能下诏不追究。

一心励精图治的朱元璋,固然拼尽全力。但好些真实业绩,对比他伟大的理想,却只还是起步价。全民福利?后续的皇帝依然在路上。

二:皇帝各个有高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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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朱棣造反成功,把侄儿建文帝撵下龙位,登基加冕为永乐皇帝。而后他以优秀的表现证明,他继承的不止是江山,更是朱元璋未曾做完的福利。

朱棣登基后一件重要事,就是给老爹“抽水”。永乐三年起,国家拨出巨款,全国检查翻修养济院。历经七年艰苦劳动,终于全数整改完成。到永乐十年四月,全国各县都有了焕然一新的高档养济院。这件朱元璋忙活了一辈子的创举,从此成了实实在在的真福利。同时又大力整顿预备仓,原先各地设于郊外的仓库,全数搬进县城,以求方便管理。

民生补贴方面,朱棣同样大方。还有额外福利:永乐元年起,大规模给山东河南北平陕西四地农民发耕牛。由地方政府采购,然后无偿发给农户。有官员叫苦说,这次动静闹太大,四里八乡的牛全买光,拿钱都买不够。朱棣二话不说,立刻从自己嫡系军队里调拨,拉出一堆军用牛马补足缺额。

而在军用转民用的意识上,朱棣也十分先驱。好些生产武器的作坊,大力加班加点,转型生产农具,然后无偿派发百姓。各种以军用技术改装和冶炼的新型农具,更是琳琅满目。后世一些农业学家也认定,这次农具大派送,是明代北方农业生产技术的一次大升级。

这个创举的回报,也十分丰厚。永乐时代明朝的年均税粮收入,强势超越刚创记录的朱元璋,达到三千二百三十万石。当时各地的官仓民仓,储备到了“红腐不可食”的地步。永乐年间的各样伟业,从七下西洋到万国来朝的荣光。高福利换来的强大国力,才是根本。

历代帝王重视高福利,原因也正在这。高福利既是社会稳定的基石,更是抗风险的防火墙。典型的例子,便是明英宗耻辱被俘的土木之变后,随之而来的北京保卫战:大明子民捐钱捐物,齐心协力投身抗战。瓦剌骑兵杀气腾腾到来,看到的正是这铁血不屈的民众。甚至在明军一度不支的情景下,百姓竟冲上城头,以砖块石头做武器,与敌人浴血奋战。如此情状,与崇祯年间北方军民面对后金铁骑仓皇逃窜的惨景比,差距何以云泥。大明的高福利,换来的正是钢铁般的凝聚力。

尝到高福利甜头的明朝皇帝们,在这事的执行上,创意也常别致:宣德年间,江南巡抚周忱首创济农仓。这种以漕运余粮为储备的新仓库,常给工商业提供贷款。既惠顾民生,收益也丰厚。一向拖欠朝廷赋税的江南,二十年间因此还清旧账。正统至景泰年间北方抗击瓦剌的战斗,正是济农仓提供的钱粮保证。

无奈好景不长,随着周忱下课,新巡抚鼠目寸光,更为了邀宠,一气把济农仓的钱粮全数拉进了京城。这个新仓储武功尽废,江南地区的欠税,从此推挤如山。

但在福利政策的执行上,历代皇帝都认真。养济院的规模,从永乐到万历年间,一直不停扩建。明英宗复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大兴和宛平加修养济院。到了明孝宗“弘治中兴”时,连全国各地的军事卫所都盖好了养济院,嘉靖皇帝登基后,仅北京周边,就加修了五所。待遇也升级,除了发钱粮外还加餐管饭。

现有养济院的规模,也在不停的扩建。到万历年间,许多养济院的阵仗,已庞大到恐怖。就以宛平县养济院来说,经过一百多年的改造,万历年间已经收容了两千多人。而且扩充后的养济院,职责也更多,还抢惠民药局的“生意”,常招募医生定期坐堂免费诊病,遇到瘟疫灾害,更要施医布药。可谓大明朝的全能慈善中心。

而在大明早已成定制的养老福利上,明英宗也更大方,复辟后的另一个创举,就是颁布优老之礼。这福利比朱元璋还大方:老人享受国家钱粮补贴的年龄限制,放宽到了七十岁,给肉加到十斤。九十岁以上的,不但补贴加倍,而且每年还享受一次政府盛宴款待。这就是更完善的大明式养老,不但惠泽老人给多,生活质量还要更好。

虽说皇帝们如此拼,但一个越发严峻的现实,自明中期起还是不可避免:维持现有的福利体制,已经越来越难。原因更很现实:缺钱。

三:福利缺钱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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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福利一直大方的大明朝,为啥会缺钱?

首先还是体制问题。大明的福利保障,植根于朱元璋的高度集中经济体制。田赋的稳定收益,才是大明式福利的源头。可自从明朝中期起,土地兼并越发严重,商品经济日益繁荣,看上去很美的福利保障,也就无情的断了奶。

首先出问题的,便是曾经储备丰厚的预备仓。

预备仓最早出的问题,是管理混乱:日常维护主要靠官府监督,士绅执行。发展下去,便是相互踢皮球,早在宣德年间,白花花的粮食活活烂在预备仓里没人问,便是常见的事。

到成化年间更恶劣,成了官府与乡绅富户勾结贪占。放粮的时候以次充好掺沙子,甚至偷偷把粮食拉出去倒卖谋暴利分钱。原本抚恤民生的好仓库,成了贪官分赃的食物链,闹得民不聊生的惨状,史料上记录不少。

意识到问题的明朝政府,开始重拳严打。正德年间更强力整顿,改成地方官员直接管。且预备仓的储粮与地方官考核挂钩。嘉靖年间的政令尤其严格:地方官三年任满考核,只要预备仓储量不达标,立刻送司法机关法办。

这番严打的早期后果还算丰硕。好些仓库重新满当当。可惜好景不长。预备仓的粮食来源主要有四:纸钞收购,富户捐献,官田税收,罪犯交钱。但到了明朝中后期,纸币早已贬成废纸,官田兼并得剩不下几亩,明孝宗重修《大明律》后,交钱赎罪更少见,只靠民间捐献,只能杯水车薪。

那么问题来了,好些官员累死累活,挖空心思还是攒不下几颗粮。平日官场里说起预备仓,都像见了阎王。先前的民不聊生,变成了官不聊生。个别不要脸的地方官,更反过来找富户摊派,照大臣赵麟的揭发,有些原本富裕的地主,都被逼得卖儿卖女,只求凑齐粮食换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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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况如此严峻,明王朝也只好顺水推舟,仓储考核的标准,连年一降再降。发展到万历年间,各地原本存储上万石的预备仓,最多也就存几百石粮。好多竟都荒废成破屋。这个曾惠泽千百万苍生的善政,至此名存实亡。

预备仓的衰落,经济原因说,也和当时的发展一脉相承。万历年间全面推行一条鞭法,赋税彻底改用银钱。存粮也就不易。但根子上说,还是大明政府太差钱。

但它的荒废,后果却十分严重。直接的影响,就是相关的福利政策,经济上都断了依靠。想要维持运转,就要另想办法造血。

最仗义的办法,就是皇帝自掏腰包买单。这事自成化年间起,历代明朝皇帝都不少办,办得最仗义的,当属成化皇帝朱见深。仅成化二十一年,明朝一次性拨款二十五万两白银,用以赈济山东陕西河南三省灾民,全是从朱见深的私人府库“内帑”里拨出。类似的仗义疏财,他在位二十三年不少办。以至于骂他最多的《罪惟录》,也承认那时老百姓的生活“幸斯小康”。

但朱见深敢这么干,关键还是有钱。当时虽说农业税锐减,朱见深本人也长期歇班不上朝,但他极会用人,地方的商税改革也成功,外加皇庄经营的好。于是皇帝的私人腰包就鼓。但这事的成本太过巨大,哪怕最热情的朱见深,干多了也撑不住。于是又发展了另一招数:卖官鬻爵。

其实这事从明初的时候,一直就不少办。特别是富民给预备仓捐粮,往往能隆重表彰。到了朱见深手里,更花样百出:国子监监生资格,捐一百石米就换。交二百五十石米,更能换正九品散官,从正九品到正七品,相关职务明码标价,加五十石米就升两级。湖广荆襄地区暴乱后的重建垦荒,就是这样凑齐钱粮的。

自此以后,卖官换福利的法子,几代皇帝都在用。但发展到后来,价码却一路贬。连寺庙里僧道的文牒都拿出来卖,最热闹的时候,好些州县卖得和尚扎堆。到了嘉靖年间,二十石米就能通报表扬,再加点就能换七品官。朝廷太差钱,大家多少捐点吧。

捐钱不靠谱,还是提升自家盈利能力是真。等着大明经过隆万大改革,特别是张居正辅政的黄金十年。腰包一度重新鼓。办福利的底气,也曾经特别足。

直接的成果,就大明隆庆年间就可以看出:《五行志》里统计,隆庆帝朱载垕在位只有六年,运气却极差。碰上的大小灾害有十六次。但仅有俩次造成了饥歉。这比例多不容易?朱元璋在位三十年,期间玩命的惩贪砸钱,遇到四十六次自然灾害,还是有十一次闹出饥歉。号称盛世的仁宣之治,十七次自然灾害,更闹出了八次饥歉。效果如此好,关键还是有钱。

重新有钱的明朝,发福利的办法也多样。赈灾的主要模式,也由拨粮变砸钱。拨款方式也更科学,嘉靖年间形成的固定流程,灾区赈济款主要分两笔:先期的救济银和灾后的重建银。钱款的各类用途,也都有了精细的核算。拜明朝发达商品经济所赐,这时花钱买粮的效率,远比费劲调粮要高。

另一种越发流行的福利,也越发运作成熟:以工代赈。这事最早干的漂亮的,还属明孝宗朱佑樘。弘治年间两次黄河大水,明王朝先后调拨二十五万人投入救灾,成功完成黄河河流改道工程,挽救了濒临断流的京杭大运河。更由此稳住了灾区民生。堪称古代史以工代赈的大规模奇迹。

而发展到万历年间,这事也变得丰富多样。潘季驯治理黄河,正是以工代赈的又一成功典范。而到了万历中后期,一批基层能臣,更攒了丰富经验。照着《康济录》的说法,每当有地方闹灾,官员就先忙着筹算,从修城到浚河筑坝,能吸纳劳动力的工种,全都开列一遍。不但要保证壮劳力安置,更要兼顾老弱有岗位。一切安排妥当,便火速筹款开工。以热火朝天的工作场面,杜绝流离失所的悲惨。

万历年间,万历皇帝朱翊钧常年歇班不上朝,京城大臣忙着掐架,自然灾害更从头到尾没断。但民生却能长期稳定。基层以工代赈的模式,当属大功一件。而总被骂做懒的万历皇帝,在这件事上出手也大气。仅万历十九年的河南水灾,确县灾区得到的赈济,除了粮食和一千二百间新建民房外,更有五百头耕牛和八百辆纺车。派发生产资料的觉悟,他丝毫不比朱棣低。

也正是由于明王朝从隆庆至万历中期,长达二十多年的强力投入,大明王朝的福利体系,一度也运转到最高速。商品经济的繁荣,使政府只要白银充足,救灾就高效率。而至于养济院等福利机构建设,也同样因为投资到位,大型养济院一度发展到可容数千人规模。同时从隆庆年间高拱当政起,明朝再度强力反贪,养济院的弊病也逐一革除。官吏勾结贪墨的恶行遭到严惩,大批冒名顶替混入养济院的无赖骗子也被清退。这个再度以高额投入重新升级的福利机构,不仅再度生机焕发,更出现了“有令倡行,有律护佑”的盛景。

可惜好景不长,随着万历皇帝亲政后,大明财政税收越发歇菜,福利制度的运转,也再度跟不上趟。比如最拿手的以工代赈,到万历后期,大多只能小打小闹。连黄河三年一小修的固定工程,都大多难以维持。以《烈皇小识》的说法,河床的泥沙都长期淤积。至于曾经辉煌的养济院,从万历后期起,北方好些州县的养济院都坍塌或难以维持,收留的孤残只能安置别处,草草提供口粮了事。

大明政府福利歇菜,但对于晚明好些地方的民众来说,这事似乎不严重。因为正如晚明民富国穷的情景,此时取而代之的,还有蒸蒸日上的民间福利。

四:民间福利,预埋明亡

正如晚明“民富国穷”的奇葩景象。当大明政府福利运转困难时,民间福利却崭露头角,甚至喧宾夺主。

首先成为黑马的,是原本一直做预备仓补充的民间仓储:社仓。

社仓,是中国民间百姓一种仓储备荒的形式,雏形产生于隋代,制度由南宋朱熹首创,在明朝最早以法律形式出现,是在明英宗天顺年间。嘉靖年间预备仓荒废,可国家还需要存粮,于是从嘉靖八年起,开始全国推广办社仓。

社仓的组织形式是这样:三十家组成一会,找个最有钱的做会首。然后大家按家庭条件分摊,有钱的出四斗粮食,中等的出两斗,没钱的出一斗,就这样凑一仓粮食。统称“社仓”。

遇到饥荒灾害,有钱人可以在社仓借粮,丰收年再还,穷苦家庭则可无偿借贷。这种民间自办的救助模式,从嘉靖年间起,仿佛脱颖而出的黑马,一直发挥大作用。

对这民间福利,大明政府也极满意:民间相互帮助,省了国家赈济开支。可谓一举多得。虽然也不断有官员忧虑,要求朝廷更多介入监管,却终究占不得主流。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新型福利的严重后果,也终于日益显露:背后操纵社仓的,是当地的宗族士绅。政府的监督越发难以介入,而新生的社仓,更仿佛一个个线头,黏住了地方宗族力量,从此团结抗税甚至偷税漏税,也都更加从容。万历后期起的税收锐减现象,这便是暗流。

更严重的一个后果是,社仓固然能加强地方抗灾能力,但地区经济不平衡,抗风险能力也不平衡。像江南地区经济红火,社仓储备也雄厚。但放在西北穷苦地区,情况却恰相反,好些社仓更形同虚设。平日尚且凑合,遇到大灾就难过。后来晚明经济不平衡的状况,东南与西北民生冰火两重天的景象,社仓的差距就是缩影。

而与社仓同时冒头的,更有风风火火的民间慈善组织。这其中尤其出名的,就是江南同善会。

江南经济发达,富人尤其多。明代以来的爱心模范一直不少,伴随着同善会的出现,更成了大规模。成员里不但有富可敌国的土豪,更有清名在外的学术名流,甚至还有一文不名的草根百姓。这些爱心人士的善举,更多得不胜枚举:日常资助贫困学生,表彰奖赏贞洁烈妇,都是家产便饭。遇到灾害就施衣布药,开铺施粥赈粮,更是司空见惯。多年坚持行善,威望蒸蒸日上。

而比起晚明腐败的官场来,这群人的做事,却十分透明:定期都要集会,除了宣讲与募捐外,便是公布前期账目,每一笔钱款的用途,都有明确记录,保证不乱花一分钱。而后还有组织者精彩的演讲。号召大家要热心行善,场面每次都很激动人心。

特别奇特的,更是这群爱心人士的准入标准。想成为其中一员,绝非有钱这样简单。更要经过组织严格审核,充分考察入会者的思想品德甚至政治立场。日常活动也很丰富,常有各类雅集,席间讨论最多的,更是时政话题。

这组织的发展,更是极为迅猛。准入审核如此严格,人数还是高速膨胀,无锡的同善会有一百多人,嘉善同善会更有数百人。但只消看看这组织的领头人,便知道其爱心行动,其实极不单纯:无锡同善会的创始人,正是东林党大名鼎鼎的元老高攀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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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看同善会的关系网,更可知其实力强大到恐怖:既有陈幼学这样的东林骨干,更有张采这样的地方官(太仓知州)兼复社领袖。麾下的爱心人士们,明亡清兴时的命运也五花八门。特别奇葩的,比如嘉善同善会的主要人物魏学濂,崇祯年间曾写血书表忠心,并得崇祯皇帝照顾,死于魏忠贤迫害的父兄都得以抚恤。但后来北京沦陷,崇祯帝殉难的尸骨未寒,他就迫不及待,抢着卖身投靠李自成,得封了个芝麻小官,便骑着毛驴在京城得瑟。

同样通过这些角色和活动,便可轻易看到这爱心组织的终极目标:党争。这个由东林党骨干创立,标榜慈善的组织,真正谋求的,却正是党争的权力。所谓的爱心活动,多是收买人心的方式。明亡于党争的道理上,这是催化剂。

而就实际的贡献说,在爱心活动上,东林党下了大本钱,几十年如一日实实在在的做事。可比起小恩小惠来,也是同样的一群人,在事关明王朝生死存亡的财政改革问题上抱团捣乱,屁股决定脑袋。才最终将明王朝,推向了无可挽救的困局中。而他们真正投入福利事业的钱款,相当一部分,还是江南百姓的捐献,绝大多数,却正是东林党多年官商勾结挖大明墙角所得,回报给大明百姓的,也不过九牛一毛。

但一个客观的事实,却是晚明社会崩溃的图景下,江南极其发达舒适的社会福利。富庶的江南地区,有常平仓的调剂运作,福利经费从来不缺,养济院等福利机构,对比北方的残破,当地却是经费充足。不但钱粮优厚,热烈欢迎孤寡残障人士入住,就连健康的流民,也真诚接济。不但给钱给粮,有劳动能力的还赠送土地耕牛。这些福利经费,相当多一部分,也都来自江南富户士绅的捐献。当然这钱不白捐,声望捐完了就看涨,对抗朝廷的征税摊派,也就更加底气壮。挖大明的墙角,也就更加大胆。

而这样舒适的江南,在晚明的苦难动荡中,除了政治人物们组团捣乱吆喝,民生经济,从来都是关门过日子,却极少想着为多难的王朝承担职责。从官到民,都是清一色相同的心态:过好小日子要紧,北方大乱与我何干。朝廷没钱凭什么让我交?有的是北方农民买单!

于是悲情的恶性循环,再也无法阻止。看似民富的图景下,明王朝最大的政治隐患,其实早早种下:预备仓的废除,使明朝丧失了粮食储备预警的最好手段。社仓的红火,可以稳定富庶地方,却无力整合资源实现大规模赈济。江南的红火繁荣,却与整个帝国的财政体制彻底脱节。朱元璋精心设计的几道福利防火墙,到万历后期就已近乎塌陷。伴随着西北民变的爆发,大明王朝,更仿佛失重一般,悲情的碎裂。

等到明亡清兴的大局尘埃落定。伴随着清王朝在“永不加赋”的承诺下,近乎残暴苛刻的征税手段,外加从入关开始,东南近四十年迁界禁海的悲情血泪。老一辈的遗民们,总算开始想到明朝的好。即使在严苛的文字狱下,依然有很多人,用诗歌或文集的方式,写下对昔日明朝富庶繁荣的怀念。即使是被文臣史官,狂喷得唾沫星子横飞的万历天启,他们留在明末清初老辈百姓心中的,依然是个行政宽容,经济富庶安定的世界。以顺治年间老学者陆应旸的话说,便是“至今父老说到那时节,好不感叹思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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